04
我嫌弃地皱了皱眉:“因为你太蠢了。”
“哼,”顾辛烈瞪了我一眼,然后疑惑地问,“为什么你的校服是蓝色的?”
我一口将包子吞下,准备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消失。
然后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热包子,一大口咬下去。滚烫的汤汁流出来,烫得我舌头都要熟了。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应该是把我这个手下败将给彻底忘了,但他却走到我身边的座位上拉开凳子坐下。
但上学还是成了我每天最开心的一件事。这得归功于我的同桌,他除了有一张好看清秀的脸和应该比我还高的智商外,还有一个你我都很熟悉的名字,江海。
我大为恼怒,一脚踹上墙壁,倒是江海反应平淡,他走过去,弯下腰搬正垃圾桶。
“为什么?”顾辛烈两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刚开始的时候,还会有人来问江海习题。一道20分的大题他顶多用三步就能解决,对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这个,左边怎么会等于右边呢?”
我被气得鼻孔冒烟,恨不得端起阳台上的花盆冲他砸下去。
我在操场意外地碰到了正在打篮球的顾辛烈,他隔着老远就叫我:“姜河!姜河!你要不要打篮球,我可以教你!”
我顿了顿,钢笔一下子划破了草稿纸。一个月后,家里为我办理好初中的入学手续,我没有要求改名。
沉默寡言的江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世界只有数字和模型,而我更是乐得清闲,特别是每次听到他们用尖酸讽刺的语气说“我们班那对天才儿童”的时候,我开心得嘴都合不拢。
我感觉胸口中了一枪,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于是停下脚步问他:“你在干吗?”
“没你好看。”我翻了翻白眼。
对,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指的大概就是他和我同时跳级,出现在同一间教室门口的那一刻。我难得喜形于色,大声叫他:“江海!”
现在回想起来,自始至终,我留给他的,都只有一个背影。
现在回想起来,为了江海,我真是煞费苦心。不过我知道,总有一天江海会发现,能站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我姜河。
我无语良久:“桃花。”
我将我的学生证从书包里翻出来,上面大大的“姜河”两个字详尽地解释为什么我会和男生分到一个房间,要怪就怪我那对认为“名字男孩子气一些才好养”的父母,可是要到二十年后他们才会后知后觉地明白“名字女孩子气一些才好嫁”这个事实。
我和江海的同桌生涯十分简单。他不喜欢听讲,总是埋头看自己的书,我和他恰恰相反,我喜欢一边装作很认真地听课一边走神,比如回忆一下昨晚看的动画片,或者猜猜江海用的什么牌子的沐浴露等等。
“河河,”吃饭的时候我妈试探着问我,“要不咱们念六年级了?”
顾辛烈大少爷咬牙切齿地一声大喊。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你这是什么眼神?”
六月天朗气清,我沿着小学的校园走了一圈,一排排的梧桐树,池塘里映日荷花别样红,天空和池水也不知道哪一个比较蓝。一阵微风拂过,吹得我头发衣服一起翻飞。
对方以为我和江海串通了要羞辱他,愤然拿着试卷离开。从此以后,我和江海一起成为被全班同学隔离的对象。
我带着顾辛烈来到小卖部,买了一瓶一块五的汽水、一块钱的面包、一块钱的泡泡糖、两块钱的冰激凌,这是我一周的零花钱,我将它们全部丢在顾辛烈套头衫的帽子里,然后在他愣住不明所以的时候拔腿就跑了。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姜河!”
我便笑着说:“你不是要去买零食吗?”
哦,我隐隐约约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是为数学联赛的获奖者举办的活动,我们学校因为入围的同学只有两人,所以干脆让我们自生自灭,爱去不去。
我别过头,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不熟。
“原来如此。”江海恍然大悟。
我赶紧摇头:“没什么,好好走路。”
一时间我和顾辛烈两双泪眼相对,他可怜兮兮地说:“去吧,下学期的值日我全都帮你做了。”
“嫉妒和憎恨只会给放纵它的人带来痛苦。你根本不必理会他们,因为,”他顿了顿,回过头认真地说,“你同他们不一样。”
我嫌弃地看了看脏兮兮的篮球:“不要。”
虽然确实如此,但我还是很诚恳地摇了摇头。没几步就到了高中部的教学楼,我停下来,再一次冲他挥挥手:“拜拜啦。”
至于为什么顾辛烈这位永远靠着上课睡觉下课抄我作业的笨蛋能够获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没有,”他摇摇头,“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你看。”语毕,他握着笔在棱柱体上找到几个点,很快画出了辅助线,切割成了两个四棱锥。
我不屑地撇撇嘴,拉着书包肩带走到全车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我身旁的男生正低着头看书,我偷偷地哼了一声,说:“书呆子。”
他得意扬扬地竖起一只手指转动篮球:“姜河,你要多运动一下,不然会一辈子长不高的。”
他震惊地看着我,然后自己都有点没把握地说:“不,不是去参加全省数学联赛的冬令营吗?”
然后他根本没让我帮忙,自己一个人就把垃圾处理完了。他倒完垃圾回来的时候一身干干净净,手上拿了一片漂亮的银杏树叶,他递给我,我疑惑地接过来,他依然面无表情地说:“可以做书签。”
江海是我人生中名副其实的克星。我不得不说,小孩子的好胜心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这次冬令营之后,我改头换面,将桌子搬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开始潜心学习数学知识。这期间,我彻底被神话,全校学生轮流趴在窗户边对我进行顶礼膜拜,除了顾辛烈那个蠢货。
江海愣了愣,似乎对他这个问题感觉很费解。
我通常会回敬他一句:“顾二蠢。”
我不太理解他的做法,但是鉴于他考试三门总分还比不上我一门的,我将这归结于大脑构造不同。
“好啦,”他笑着冲我挥挥手,“快走吧,要迟到了。”
“不,你的眼睛明明在说我很蠢。”
我站在他的身边,能够闻到风的味道。对我来说,江海就是我想要到达的远方。
再次见到顾辛烈这个白痴,已经是第三年的秋年。我同江海再次跳级,一起升入高中部。开学那天我叼着包子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忽然前方学校门口一片哗然,我十分好奇地挤进去,看到一辆全身闪亮的劳斯莱斯,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小少爷的身影露了出来。
我从小就天赋异秉,智力超群,连班主任给我的评语都是“姜河同学真是十分聪明”,然后有点意犹未尽,还要再加上两个“十分十分”。这导致了我性格傲慢自大,觉得周围的人都是一群笨蛋。
可是那天我没有等到江海。回家的路上我根据实验小学的人数、每名学生行走的速度和我视力每秒钟能扫过的人数做了一个计算,得出我漏掉江海的几率为2.4%,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几率,可偏偏就是错过了。
“哎呀,你们不要在人家小孩子面前提Bra啦,万一她去老师那里告我们带坏小朋友怎么办。”
“咦,你不知道根号二多高?喏,看看姜河。”
顾辛烈被打击得手中的篮球“哐当”一声落了地。
这日蓝天白云,微风和煦。
他没说话,应付地点点头。我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忽然回过头,见他还站在那里。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到花坛里。再走一段路,便先到了初中部的教学楼,我笑眯眯地跟他挥了挥手:“拜拜。”
不是,老师,您刚刚还一脸慈祥地教育我们男女授受不亲呢。
“是不是谁把名字给写错了?”他迷惑地抓了抓脑袋。
“姜河。”
我满脸疑惑地转过头看我。他想了想,跟我解释:“我去小卖部买点东西。”
我忍无可忍,掀开被子顶着寒冬的冷气冲到窗户边上,一把推开窗子,大声冲楼下吼道:“顾辛烈你是猪啊!”
与此同时,我也非常难以理解她们为什么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在模仿别人的发型和指甲的颜色上面。
他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每次碰到顾辛烈,他就“小矮子小矮子”地叫我,他们初中部的人都不喜欢穿校服,也就只有升旗仪式的时候愿意走个过场。他穿着绿色的运动校服,看起来瘦瘦高高的,上午十点钟的太阳落在他的身上,有点像我陪妈妈看过的言情偶像剧的镜头。
统考成绩发放那天正好轮到我和江海一起做值日,江海和我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第一和第二。
我只得笑嘻嘻地回过头:“哎呀,恭喜你顺利毕业啊,我还一直担心我走之后没人给你抄作业,生怕你留级呢。”
我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因为不在一栋教学楼,所以我同顾辛烈也没有什么交集。也就是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偶尔能碰到。因为高中部的人大多人高马大,我不敢和他们挤,每次散场后就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
然后他就瞪我,我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一起走上一截路。我们学校是全市最好的中学,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软件。所以从操场到教学楼,我们不得不|穿过一条很长的仿古长廊、一个水池、一条种满了紫荆树的道路和一块贴着公告栏的空地。
我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因为那一刻我竟然没明白他在干什么,这比我做过的任何一个噩梦都要恐怖。我痛苦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合上文件夹,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怜悯地看着他说:“同学,男生和女生是要分开住的。”
想起来,我能遇见江海,还要归功于顾辛烈。
不过和同学们不一样,老师们都十分喜欢我和江海。怀着关心祖国未来的心情,老师们特别喜欢上课抽我和江海去黑板上做题。我们一人占一边黑板,江海总是飞快地写完计算,他的字大气潇洒,一点也不像个十一岁的小孩子。我喜欢每次等江海答完后才开始思考,这样我可以想出一种新的解法,他回到座位上时就能够看到。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深邃得可以装下一整个夜空。他的声音虽然很冷淡,但是听起来很舒服,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因为他说:“我叫江海。”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要你管!我乐意!”
身边的男生无视我的鄙视,将书翻到下一页。我自讨没趣地闭上嘴。等到达目的地后老师开始顺着名单分配房间,没有和我分到一个房间让顾辛烈很是失望,他举着小手期期艾艾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我:“老师,我可以和她分到一起吗?”
我觉得有些难受,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耳朵。谁知道来人锲而不舍,直接拿出随身携带的复读机,放在扩音喇叭面前,堂而皇之地放起了英文磁带,“an apple”,震得一整栋楼都抖了三抖。
“哦哦哦,”他十分愚蠢地点点头,“挺好看的。”
我“咚”的一声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准备去找老师。经和*图*书过男孩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在做一道立体几何的题目,我顿时就惊呆了。
“可是河没有海大。”
我转过头问正在看漫画的顾辛烈:“姜宇宙这个名字怎么样?”
你看,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窗,就必定要体贴地为你关上一道门。
我斜了他一眼,他十分机灵地继续道:“外加每天一支娃娃头。”
他灵活地转动着手中的笔指给我看:“计算它的体积。”
顾辛烈是典型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每天保姆都要用玻璃杯给他热一瓶牛奶,可是顾辛烈大少爷死活不愿意喝,于是每天偷偷摸摸带到学校里让我喝。虽然我们不再是同桌了,可是我的抽屉里依然每天都有一杯热牛奶,一些进口水果糖和巧克力。
“要你管。”他暴躁地回答。
我没有理他,歪着头打量他,十分忧心地说:“顾辛烈,你这么蠢,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管你,反正我不去。”
我死不瞑目,还是不肯相信地问:“这是奥赛题吗?你在上补习班?”
就连历史政治这种只靠记忆力的学科我们都遥遥领先,同学们为了整我们,把没喝完的奶茶和零食全都倒在垃圾桶边上,弄得一片狼藉。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那是什么花?”他指着远处树上开着的花问我。
顾辛烈“噗”的一声一口可乐喷出来。我使劲瞪了他一眼,他擦了擦嘴角问我:“姜河你要改名字吗?姜河很好听啊。”
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的中学生涯。可是我在市一中的新生活过得并不太顺利。因为离家太远,我父母干脆给我报了住校,寝室里的另外三个女孩只把我当小孩子看,平时以嘲笑我的身高和年龄为乐。
可是对我来说,新的问题来了,比海还大的又是什么呢?
在我表达出对学习的热爱以后,我父母整天热泪盈眶,觉得光宗耀祖有望了。
我就这样在顾辛烈的连哄带诳下,跟他上了委员会负责接送的大巴车。里面已经坐了三十多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学生,他三五人凑在一块儿,这么熟,一看就是上同一个补习班的。
要知道,我当时的聪明仅限于上课看小说漫画不做作业也可以拿到满分,可我享受的待遇已经是隔老远校长都会笑着给我打招呼。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样一个寒风猎猎的冬日,会有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在我面前神色平常地做一道棱柱体分割。
那年我才十岁,祖国大江南北都掀起了一股奥林匹克的热潮,小学生们个个整天扳着手指数鸡兔同笼,简直苦不堪言。放寒假的第五天,我正躺在我的小床上呼呼大睡,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姜河!姜河!太阳都晒屁股了!”
他忽然转过头叫我,我的偷窥被抓了个正着,不由得满脸通红。
他倒是毫不在意,指了指一旁的公式,从凳子上跳下来,拿起一支粉笔:“你看,如果在这个等式两旁再加上这几项,就成了一个N阶泰勒展开了。”
可恶,一把就抓住了我的七寸,我撕下最后一片鸡腿肉:“不,我要改名字!”
江海,姜河,你听听,听听,就连名字都胜我一筹!
我在旁边放下漫画书,凉飕飕地说:“你不要简化过程和心算,他是看不懂的。”
我光明正大地逃课了,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我鬼使神差般走到了实验小学的门口,我知道江海是实验小学的,他们学校向来重视奥赛。身无分文的我背着书包蹲在实验小学的门口,数了一会儿蚂蚁和树叶后,终于听到了下课铃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鱼贯而出的学生,我在心底默默地打着草稿,等会儿见到江海,无论他是否还记得我,我都一定要告诉他——实验小学的校服实在是太丑了!
和江海在一起的这几年,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让我刻苦铭心的大事。可是每一件小事,每一件同他有关的小事,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事。
“神经啊,你们初中部不也有小卖部吗,这都要上课了。”
顾辛烈不太明白,懵懵懂懂地接下去:“但是,每一条河都会流向海啊。”
果然,一连串“丁零零”的上课铃声非常应景地响了起来。
然后下一秒,我看到顾辛烈的脸色变得铁青,恶毒的眼神差点一刀刀凌迟了我。
在当时,跳级是一件很洋气的事情,我父母特别想要赶一把时髦,“你不是想要《哈利·波特》全集吗?”
我在大巴车上颠簸了一路,肚子早就饿得乱叫,拿到房间钥匙后立刻冲到双人间里将外套和书包往地上一扔,坐在床上拆开一包薯片就往嘴里塞。过了一会儿,我的室友推门而入,我一边张大嘴巴“咔嚓咔嚓”咬着薯片一边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压缩防寒服的男孩站在电视机旁边,抬眼和我对视了片刻,然后低下头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楼下的男孩戴着一顶挂着两个毛线球球的帽子,仰起头看着我,从容不迫、不疾不徐地回答:“猪才刚刚起床呢。”
“去哪儿?”我疑惑地眨眨眼。
然后我们一人踩在一张凳子上擦黑板,白色的粉尘簌簌地往下掉。我一直记得,从那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放学结伴一起回家的女孩、勾肩搭背拍着篮球的少年……再近一点,是江海又长又浓密的睫毛,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这无疑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绝望的一个回答。
“这个嘛,”我极力安抚他的情绪,“虽然很开心我们再次成为校友,不过我上高一,你上初一,记得下次见面要叫我一声学姐啊。”
他昂首挺胸,脚上的限量运动鞋闪闪发光。
我当时正在一边啃鸡腿一边研究立体几何,我吞了一口肉:“啊?”